文|风马牛 (公众号:冯仑风马牛)
01
腾讯的赛格往事
2002 年,一个 28 岁的年轻人以「我为伊狂」为网名,在人民网「强国论坛」上贴出万字长文,标题叫「深圳,你被谁抛弃」。
作者是一名证券业研究员,他分析得有理有据,总结出一个结论:这座年轻的城市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,逐渐失去作为经济特区的优势。
深圳被这篇文章「引爆」了。
在列举了深圳「候鸟北迁」的几个危险现象——孕育于本土的两家最具代表性的金融机构——平安集团和招商银行,前者宣布,将在上海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投资 20 亿元建造平安金融大厦,招商银行已将信用卡中心迁至上海;两家作为高新技术企业骨干的华为和中兴,拟将总部迁往上海;大学生心目中最具吸引力的城市已经变成北京,海归派的首选则是上海……之后,作者犀利发问:
深圳的金融产业和高新技术产业无疑被釜底抽薪,深圳还能有未来吗?纵览风云的地王大厦和赛格广场还能风光依旧吗?
地王大厦和赛格广场都是彼时深圳的地标性建筑,分别建成于 1996 年和 1999 年,是最能体现「深圳速度」和代表深圳优势产业的城市符号。
地王大厦是当时的全国最高建筑,也是「亚洲第一楼」,高 384 米,因拍卖价格创下当时的地价之王而得名。地王大厦平均两天半升起一层,刷新了当年国贸大厦创下三天一层的「深圳速度」,终于赶在香港回归前几个月开业,位于大厦顶层的观光项目起名「深港之窗」,站在这里即可远眺香港市容。
地王大厦取代了 1980 年代建成的国贸大厦,成为新的深圳第一高楼。而当年的国贸大厦之于深圳人,大概就像现在的 SKP 之于北京。国贸大厦曾经是深圳最时髦的百货大楼,拥有全市唯一的免税店,只能用港币购物。一位深圳市民回忆,自己当年就职于一家合资企业,每个月的工资一半是人民币,一半是港币,每个月发了港币,他便会到国贸血拼一把。
国贸大厦顶楼 53 层拥有那时深圳最小资的旋转餐厅。1992 年 1 月,88 岁的邓公南巡,在此处发表了南巡中最有分量的那段讲话: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是要管一百年,动摇不得。」这是国贸大厦的高光时刻。
地王大厦的开发商之一是一家香港公司,名字比较奇怪:熊谷组。其创始人于镜波出生于东北,1949 年南下香港创业,与日本熊谷组公司合作设立了香港机构,从事地产项目开发,后来进军深圳,参与了地王大厦的开发。于镜波是个低调的富豪,但其小女儿于文凤与周星驰有过一段长达十多年的爱情长跑。媒体调侃周星驰的炒房事业风生水起,于文凤功不可没。
赛格大厦与地王大厦同为 1990 年代建成,位于福田区华强北,高 355 米。其背靠的华强北被称为「中国电子第一街」,这里是 1980 年代深圳技术密集型产业的起步之地。赛格大厦的开发商是赛格集团,是深圳重点扶持的四家集团之一,前身为深圳电子集团。赛格坐拥华强北半壁江山,也想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门面大厦,于是有了赛格大厦。
据一篇硕士论文《深圳赛格广场建设项目评析》估算,当时深圳乃至全国的超高层建筑中,只有赛格广场做到了在建成后一年多的时间内收回全部投资,实现了低风险和高收益的双赢。而作为当时「第一高」的地王大厦建成五年仍然空置大半,可见最高未必就是最好。
1998 年,马化腾将腾讯的第一个办公室选在赛格科技园,腾讯的几位创始人在这里挥洒了 6 年汗水。这间办公室被腾讯买下,至今还保留着「腾讯旧址」,已经成为一处网红打卡景点。
时任腾讯房东的赛格集团本来可以过上躺着数钱的日子。当时腾讯资金捉襟见肘,希望这位房东慷慨解囊,邀请对方成为腾讯的第一批投资人,遗憾的是,赛格集团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。《腾讯传》里记录了这段轶事。赛格电子副总经理靳海涛回忆:马化腾找过我们好几次,没有投的原因是什么呢?这玩意儿看不明白。
2004 年,崭露头角的腾讯搬出赛格科技园,迁入南山区的飞亚达大厦。这几乎成为深圳产业和区位中心更替的隐喻:华强北错过了腾讯,也错过了新兴的互联网产业,错过了一个时代,它的没落几乎是必然。而代替华强北成为深圳新星的是南山区以腾讯为代表的科技公司们。
最近,沉寂已久的赛格大厦因为莫名晃动重新成为全国焦点,人们发现这里已经成为虚拟货币挖矿者的大本营,以致于网友戏谑地将大楼的晃动归咎于「币圈动荡」,令人唏嘘。
02
金融中心之争
《深圳,你被谁抛弃》一文发出 3 年后,一场有异曲同工之意的行为艺术出现在深圳街头。
「请问,您还是第一高楼吗?」2005 年,九幅巨型公益广告出现在深南中路,一位名叫舒勇的行为艺术家对深圳提出了九个问题,对象是包括对地王大厦在内的九处地标,个个犀利,当时媒体称之为「舒勇九问」。
除了地王大厦,舒勇问招商大厦:请问您还走在前沿吗?问世界之窗:请问您还有世界的胸怀吗?问深圳湾酒店:请问您知道什么是「深圳速度」吗?最扎心的是问深交所前的铜牛:请问现在是牛市吗?
舒勇重提「深圳速度」,即使 1999 年赛格大厦刚建成时就出现过莫名晃动,即使「911 事件」中摩天大楼为恐怖袭击提供了显眼的目标。可见与《深圳,你被谁抛弃》所展示的情绪那样,人们当时忧虑的是深圳发展的太慢,摩天高楼太少,而不是太多。舒勇认为,在高楼林立的深圳,城市精英们生活的最大主题就是追求财富,深圳是第一个表达「追求财富是光荣」的城市,这是深圳的财富文化。
舒勇的「地王大厦」之问发出后 5 年,京基 100 大厦就给出了答案:这座高 441 米的建筑终结了地王大厦长达 15 年的「第一」荣誉。大厦以100命名,寓意满分圆满。
京基集团的开发商是来自湛江的京基集团,老板陈华是个营销高手。2002 年,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应邀到深圳为其地产项目「碧海云天」造势,令京基集团声名鹊起。
2011 年京基大厦的封顶仪式上,陈华如法炮制,再次利用了名人效应的影响:杨利伟、刘国梁、刘翔和李宁为其站台,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也来了。
陈华在仪式上说出了自己的梦想:「梦想未来 30 年里,京基能够在中国大地上兴建 10 个 京基 100。」看来对抢走当时绿城集团「摩天大楼专业户」的头衔志在必得。
然而事与愿违,京基大厦建成不久,京基集团接连传出负面新闻,陈华决定退居幕后,将两个儿子推向前台,他也只能将「兴建 10 个京基 100」的梦想埋在心底了。
更加遗憾的是,陈华享受「深圳第一高楼」荣耀的时间也很短,4 年后,「第一」再次易主。一个有意思的交集是,陈华长子陈家荣 2012 年回国后在平安证券投行部工作,2014 年回到京基。他短暂效力的平安集团,正是抢走自家「第一高楼」头衔的对手。
竣工于 2014 年的平安金融中心大厦位于福田区,与京基 100 所在的罗湖区大有对垒之势。但平安金融中心眼中的真正对手并不是这座深圳的「邻居」,它对标的是远在上海的上海中心,二者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工,谁将创造新的记录又是一场较量。
建筑是城市的语言。这显然不是简单的「谁更高」的问题。
那时候,深圳与上海之间的金融城市竞争形势已经非常激烈。实际上,从 2013 年开始,深圳在「全球金融中心指数」这一指标上,就已经落在上海和北京之后,屈居第三。与上海和北京相比,因为教育、医疗等公共资源不足,金融人才环境是最大的短板。
正如《深圳,你被谁抛弃》那篇文章指出的,平安集团,这家孕育于深圳本土最具实力的金融机构,此前却在上海陆家嘴建造了一座平安金融大厦,早在 2008 年就竣工了。或许是为了给深圳吃下一颗定心丸——表明平安将继续扎根在深圳不改变的态度,同时作为自己 2007 年上市之礼,平安集团在福田区斥巨资买下一块地,打算建造一座全国最高大楼,深圳的平安金融中心。
2014 年竣工时,当时的媒体对此评价:(这座大楼)将成为深圳金融业发展和城市建设新的里程碑。可见深圳对这座大楼寄予厚望,以此吸引更多跨国公司和金融机构总部入驻。
但最后的结果是,上海中心胜。
据《中国青年报》报道,一位建筑设计师透露过关于高度的秘密:不能看规划,因为规划会变,也不能看动工效果图,因为效果图也会变。唯一的标准是基坑,因为基坑落实了,意味着实体高度不能再变了。为了比别人高一点,「作弊」现象时有发生:「有些城市就会等到其他城市的基坑落实后再临时变规划,另一个城市就算气得吐血也没办法啦。」
「取胜」的上海中心大厦在官网宣称,这是「作为陆家嘴核心区超高层建筑群的收官之作」,意思就是说,在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内,上海陆家嘴不会再规划更高的摩天大楼。大概是感受到了上海的「诚意」,平安金融中心似乎也成为深圳的「收官之作」。
有趣的是,北京一座金融大厦的加入最终平衡了深圳与上海之间的「战局」。2018 年,「北京新高」的中信大厦竣工,另一个更为大众熟知的名字是「中国尊」,业主是中信集团。
中信虽然是金融集团,但在建造地标这件事上从来不是闹着玩的。说法是,中信集团成立近四十年来,每十年都有一个代表作:
第一个十年为北京增添了长安街上第一座国际水准的写字楼-中信国际大厦;第二个十年为北京增添了当时北京最高楼-京城大厦;第三个十年为北京奥运会增添了主会场-国家体育场(鸟巢);中国尊(中信大厦)则是为北京增添的一幢全新地标建筑。
只看一组数字就能让人对这座高楼的规模浮想联翩:大楼共布设了 139 部电梯,其中直梯 100 部,包括 3 部观光电梯,另有 39 部扶梯。
就这样,中国极具分量的两大金融集团——平安和中信,它们各自为所在城市贡献的两座地标建筑,隔着中间的黄浦江遥遥而立。
2020 年 5 月「限高令」出台,要求一般不得兴建 500 米以上建筑,超一线城市之间的「高度竞赛」大概也暂时告一段落了。
然而,终有一天将被取代,依旧应该是所有「第一高楼」开发商们应有的觉悟。
03
「摩天大楼诅咒」
据 CTBUH(世界高层建筑与都市人居学会)数据,目前深圳是中国、全亚洲甚至全球摩天大楼(150 米以上高楼)数量第二多的城市,仅次于香港,297 栋已竣工,85 栋正在建设中。至少在这件事上,深圳已经超越上海和北京,成为内地「最高的城市」。
但最近这几年,「深圳速度」的说法已经很少再被提及,「最高城市」的故事也不再具有吸引力,现在深圳最爱讲一个新故事是:「中国最牛街道」——深圳南山区粤海街道因为坐拥数百家上市公司,赢得「最牛街道」的美誉,而南山区也排在了「中国百强区」首位,试图与北京海淀争当「最具硅谷气质城区」——这个称呼至少比「第一高楼」听起来环保多了。
而南山区的互联网和科技公司们也没有染上传统行业「比高」的旧习,它们更愿意宣传自己大厦内部更加人性化的设施,甚至展开了最牛食堂的比拼,这些都比最高楼更能吸引人才加入——让他们心甘情愿 996。
经济学家安德鲁·劳伦斯于 1999 年提出过一个概念「摩天大楼诅咒」,他发现:「摩天大楼立项之时,是经济过热时期;而摩天大楼建成之日,也就是经济衰退之时」。他的依据是,建筑热是一个信贷过剩的信号,与信贷宽松、土地价格飙升和过分的乐观预期紧密相关。这个魔咒看似疯狂,但在历史上却多次应验:
1920 年代末至 1930 年代初,美国克莱斯勒大厦、帝国大厦相继落成,而全球大萧条也正是发生在这段时间;
1973 到 1975 年,纽约世界贸易中心、芝加哥西尔斯大厦拔地而起,石油危机在此期间爆发;
1997 年,吉隆坡双子塔楼夺得世界最高建筑的桂冠,随后亚洲金融危机爆发。
当然,对于这个观点,你也大可不必当真。但劳伦斯大概没想到,建造摩天大楼的某些风险比这个「诅咒」更直接浅显,比如其中一个:楼太高,可能会晃。
建筑师们发明了一种叫阻尼器的装置,以防止高楼在地震和台风之中左摇右摆,这被称为摩天大楼的「定海神针」。遗憾的是,晃动的赛格大厦,并没有这个装置。
摩天大楼诞生之时,人们认为这种新潮的城市建筑天生具有商业优势,「因为它能够以一种高效的方式将不同的企业聚集在同一栋大楼里,这种规模效应有利于提高生产率。」但很快,环境问题、火灾和停电等安全问题、极高的维护成本等问题接踵而至。因为投资建设周期长,出现资金链断裂并最终烂尾的情况也并不少见。
好在这种烂尾楼并非一无是处。知乎上有人这样评价那栋烂尾的天津 117 大楼:
作为城建学子,我经常用 117 的可见度来判断当天空气质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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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作者 | 彭彭 主编|王滔
编审|陈润江 顾问|王淑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