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菊的父亲(父亲却比菊花的品格更高洁)
我所在城市的洹园有个菊展。展出的菊花品种繁多,色彩纷呈,但我最爱依然是黄色的菊,这源于我对菊花最初的记忆。
父亲生前喜爱菊花,从我有记忆时起,见到的就是自家院子里黄色的菊花,还有父亲在单位宿舍门口种的黄色的菊。
冯君丨文
钉刺辊是个技术性很强的活儿
父亲的单位,我仅去过一次,却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。当时我不会超过四岁。
那年的深秋,外祖母生病,母亲去伺奉,我没有了去处,父亲便把我带到了他的单位。
在我尚是幼童的眼睛里,父亲单位的院子很大,四四方方的大四合院,四面都是房子,大门朝南,北部是一排厂房,南部是单身职工宿舍和办公室。
父亲的宿舍在大门口的西边,他养的菊当时正在盛开,大朵的黄花发出幽幽的药香。
父亲就在院子里干活,工作是钉刺辊。说刺辊之前我先说说轧棉花机,也顺便说说棉花。
棉花刚从地里摘来时带着棉籽,俗称籽棉,脱去棉籽后是皮棉,皮棉弹好后才能套棉衣、棉被。
轧棉花
脱棉籽
脱棉籽的机器就是轧棉花机,我们老家俗称镂花机。当时有些村里大队搞副业,买来轧花机、榨油机相配套。
轧花机脱棉籽后再用榨油机进行榨油,这样既方便了本村轧花榨油,又创了收。
刺辊是轧花机上脱棉籽最重要的构件。刺辊的腔体是个直径大约五十厘米、长约八十厘米的木质滚筒,滚筒的两个横截面外用铁皮包裹,滚筒外钉上铁刺辊条。
刺辊条很窄,大约有10多毫米宽,前段是刺,后端是不足5毫米宽的面。
钉刺辊是需要把铁刺条密密实实、并有一定斜度地钉在木质滚筒上。
钉刺辊看似是个轻省活儿,实则蕴含的技术性很高。
刺辊条钉的密度、斜度不够,籽棉脱棉不干净、工作效率低;更严重的是刺辊条钉得不够牢靠,轧花机在轧花过程中,刺辊条就会从刺辊筒上飞脱出去,造成刺辊筒报废、轧花机停产。
遇到这种情况,购买刺辊筒的大队往往派两、三个人抬着飞脱得不成样子的刺辊筒嚷嚷着找到单位。
当时加工一个刺辊筒20元钱,相当于一个普通职工半个月的工资。
一旦刺辊提前报废,并被找上门来,对单位来说,生产出来的东西质量不过关,造成损失不提,对钉刺辊的人来说更是一件丢面子的事。
但父亲钉的刺辊当时有口皆碑,好多大队还特意指明要父亲为他们钉刺辊。
父亲钉的刺辊耐用,脱绒干净,刺辊条上的刺直到几乎被磨平才从轧花机上卸下来,从来没发生过一起被“找后账”的事情。
父亲给我买白面“卷”儿
父亲所在的单位是农机修造厂。
父亲干活严谨、细致,好几个工种他都做到了极致。
我去父亲单位那天,他钉刺辊,我便站在他身边看。
我惊奇于那些带刺的辊条在父亲的手中一会儿便服服帖帖、整齐有序地被钉在滚筒上;我又去看父亲种在宿舍门口的菊花,看了一会儿;我又跑到东边那一排伙房的门口,看大师傅蒸馍。
伙房前有一排钻天高的白杨,金黄的树叶正在一片片飘落着。
这些杨树应该是父亲的单位在刚建厂时就栽种的,树干都有一搂多粗,树上的落叶有成人的手掌那么大,有的从树枝上脱落下来时还发出清脆、细微的“啪”的声响。
树下居然有那么多漂亮的杨树叶。母亲烧锅做饭时有时候是烧树叶的。我便从地上找了一截竹签,又拾来一段细绳。我把细绳的一端拴在竹签上,又在尾部挽了一个结,便在树下扎杨叶。
我不声不响扎了一大串的杨叶,摆在地上,活像一个巨大的毛毛虫。父亲工休时,我还在忘情地扎着杨树叶。
父亲很高兴。他帮我把杨叶串绳子尾端的结解开后再横着绑上一个小木棍,并告诉我说,这样杨叶串提起来树叶就不会掉了。
懵懂的我吃掉了父亲的午餐
父亲又在伙房给我买了一个白面卷儿。
那白面卷儿真好吃,自然的小麦面色,自然的小麦面香。
馍是我亲眼看见伙房的叔叔、伯伯两个人用擀面杖压了又压,揉了又揉,然后上笼蒸成的,吃到嘴里劲道,有自然的甜味,馍掰开后,里面还是一层一层的。
我喜欢吃这样的白面馍,幼年时只有在春节才能吃到。
我的家乡虽然是全国的粮仓,但在我十岁之前,土地还没承包,小麦产量很低,亩产大都是三、四百斤,再交公粮,农民辛苦一年,每人仅能分到二、三十斤的小麦,何况我家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,分到的小麦只能盛满一瓮。
父亲虽是城镇户口,我们老家叫“定量户”的,每月倒有四十八斤的粮食标准,但只有二十九斤的细粮。
我家是严重的缺粮户。平时不要说是吃白馍,就是为了能让儿女吃饱肚子,父亲也是想尽了办法:礼拜天捕鱼、打野兔,去外地籴差价粮。
道口、长垣、浚县、安阳,父亲都是骑自行车当天来回的,甚至于还跑到过驻马店的镇平去籴粮食。
80年代收粮食
父亲为了能让我们春节多吃几天白馍,他曾经十多年不吃午饭,自己给自己规定每天必须省下二两细粮,这种做法直到土地分包到户才停止。
一年下来,父亲从自己嘴里能省下来七、八十斤白面,以在春节时让伙房蒸成白面馒头给全家人过年。
父亲省下的白面蒸成的馒头能吃到过了正月十五。那时的白面馍可以想象是何等的稀罕和金贵。
我跟父亲在单位待了一天,父亲上午给我买了一个白面馍,半下午时又给我买了一个,这对我来说,甚于现在给儿子买的德芙巧克力。
其实,懵懂的我当时不知道,我吃掉的是父亲的午饭,记忆中那天中午好像父亲什么都没有吃,就躺在单身宿舍午休了。
当时的父亲,为了养活一群儿女,是多么的不易。
树叶簌簌飘落,黄菊傲然披霜。
看菊展,我想起了父亲,想起他种的菊、想起了那钻天的白杨、金黄的树叶,还有那留存于记忆深处的白面卷儿,更想起了父亲在工作上、生活中的严谨自律。
父亲爱菊。父亲更有菊的品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