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自清 春 （朱自清性格寡欢）

朱自清是中小学语文课本中的常客，他的散文，清丽秀美，贮满诗意。其独特的美文艺术风格，创立了中国现代散文全新的审美标准。《匆匆》《背影》《荷塘月色》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等，都是脍炙人口的佳作。

朱自清是个性格内向、不苟言笑的人。年少时，常闭门读书。又家学渊源，受士大夫家庭影响，逐渐养成了温和庄重的文人气质。

《匆匆》里对时光流逝的叹息，《背影》里对“祸不单行”的无力，《荷塘月色》里“心里颇不宁静”的内外交困，都让我们看到，在跌宕的人生里，一位敏感文人对生活的体察入微。这些散文，以优美语言写景抒情的同时，无不弥漫着淡淡的忧伤。这种忧伤的情调，固然是朱自清独特的文风，却也与时世变幻及其个人际遇有莫大的关系。

1927年，大革命失败，四一二事件，给朱自清思想带来极大震撼。而这一年，他在清华任教的第四年，妻子武仲谦也经常生病。

朱自清与武仲谦虽是包办婚姻，两人却感情甚笃。武仲谦艰辛的一生里，先后为朱自清生下六个孩子。她嫁过来的时候，朱家境况已经没落。武仲谦也是小富人家女儿，识文断字。入朱家后，却整日为丈夫子女操劳，又遇战乱，没过上几天好日子。后不幸染上肺病，年仅37岁而殁。

朱自清虽是文人，亦时刻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。大革命失败对他内心的冲击，及妻子生病的忧虑，令他常有内外交困之感。夜不能眠，于清华园内信步排遣。《荷塘月色》即于这段时间写就。字里行间，表达对美好景色的喜爱之时，也委婉含蓄地抒发了不满现实、渴望自由的复杂心情。

1928年，朱自清写下《背影》——初中语文教材中驻留最久的课文之一。文中流露出的父子深情，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。特别是对父亲背影的刻画，角度独特、语言细腻、朴实感人，是人物描写的经典片段。

这一年，“祖母死了，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，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”。朱自清的父亲，在《背影》里，是一位对儿子无微不至关怀的慈父形象。而实际上，朱父属于典型的旧官僚，因得了个管烟酒专卖的肥差，捞了一些钱，便娶了几房姨太太，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。不久家财挥霍一空，还亏了公款，被撤职查办，只得回家变卖祖产填补亏空。

朱自清与父亲是格格不入的，虽然《背影》是一篇感人至深的父爱文章，但其中仍有一些蛛丝马迹，可以看出父子间的隔阂：“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”“终于忘却我的不好”。

父亲去职后，朱自清肩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许多。每月工资要寄一半回家，自己第六个孩子又出生了，妻子多病。家里家外，都是“光景一日不如一日”。情郁于中，难免会诉诸文字。所以《背影》这篇文章，通篇都是灰暗的色调。

1929年，爱妻武仲谦在缠绵病榻一年之久后，终于离世。这对朱自清来说，是人生最大的打击。他誓言此生不再娶，甚至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，连文章也少写。不是不想写，他的内心里，是有很多东西需要释放出来的。但是他实在太难了， 既要应付教职，又要养育六个未成年的孩子，没有铁的意志和铁的臂膀，是难以承受的。

咬牙坚持一年多后，朱自清还是被残酷的现实打败了。在好友的劝说下，他终于答应和陈竹隐见面。

陈竹隐，不但貌美，诗文亦出众，尤擅昆曲与绘画。最难得的是，她还是朱自清的忠实粉丝，对朱自清这位英俊才子仰慕已久。

而朱自清一见陈竹隐，也是心生欢喜。这位灵动活泼的女子，对他又是一往情深，他如何能够自持？

很快，朱自清便全身心投入一段新的感情。虽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，朱自清却从未经历过自由恋爱，这种滋味，令性格内敛的他欲罢不能。

两人之间，不但时时见面，也经常情书往来。朱自清的才情，在恋爱情书中，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。这些情书，也成为朱自清去世后，陈竹隐所保留下来的，最珍贵的记忆和最大的精神支撑，陪伴她在艰难的人世间，孤单却不孤独地走完自己漫长的一生。

次年八月，两人正式结婚，不久朱自清又赴欧留学。

人生有三大快事，“洞房花烛夜，金榜题名时，他乡遇故知。”三样里占了两样，朱自清的快乐，肯定是溢满生活的酒杯的。留学期间，夫妻见面不多，但可鸿雁传书。对文化人来说，这更是别有一番风情。《春》这篇课文，写于1933年，正是朱自清新婚燕尔后，留学欧洲期间。文章从开头到结尾，没有一个字不充满生机与活力、欢乐与喜悦。

我们看，“盼望着，盼望着，东风来了，春天的脚步近了……”用反复的修辞手法，表达出盼春的急切；用拟人的修辞手法，表现出对春天的喜爱。只有无邪的小孩子、毛躁的小伙子，才会对心爱的东西喜形于色，朱自清一个中年大叔，什么时候失去了沉稳，表现得如此欢呼雀跃？

那是因为，在他内心里，涌动着一股躁动，满怀着一腔深情。文字是内心对现实世界的投射，在他的笔下，花儿能笑语，风儿可传情，就连一向只与伤感作伴的绵绵细雨，也“像牛毛，像花针，像细丝”，把树叶儿洗得发亮，把青草儿洗得逼你的眼，把黑暗的夜，也烘托得安静而和平。

至于春天的人们，就更不用说了，在朱自清眼里，都抖擞精神，有的是工夫，有的是希望，全奔着美好的生活阔步向前进。

最后，用三个排比句，把春天比拟成新生的娃娃、美丽的小姑娘、健壮的青年，感情强烈地表达了对春天的喜爱和赞美之情：

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，从头到脚都是新的，它生长着。

春天像小姑娘，花枝招展的，笑着，走着。

春天像健壮的青年，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，领着我们上前去。

可是，生活不止有诗和远方，还有眼前的苟且。陈竹隐和朱自清结婚后，恋爱中的浓情蜜意慢慢消散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粗糙的柴米油盐。

朱自清有六个孩子，照顾孩子的繁重负担，自然而然地，全落到陈竹隐身上。曾经每日吟诗作赋、只知风花雪月的新时代女子，转眼间陷入无尽的家务活中，生活失去了往日颜色。而朱自清呢，下班之后，也只会坐在客厅看报纸，视陈竹隐的忙碌为理所当然。

陈竹隐渐渐不能忍受。终于在一次拌嘴后，1934年的某一天，陈竹隐提出了离婚。朱自清这才发现，自己完全忽略了陈竹隐的感受，是非常自私的。他诚恳地跟妻子长谈了一次，让彼此看到心中仍有爱，只是被粗砺的生活掩盖了。他决定要多陪妻子，哪怕只是散散步，看看电影，也可以增进夫妻感情。

这次婚姻危机过去了，陈竹隐对朱自清和他的孩子，以及后来自己生的两个孩子，更是全心全意地付出。在最艰难的时候，朱自清的工资，连买一家人的口粮都不够，陈竹隐竟然瞒着朱自清去卖血，以贴补家用。

但在朱自清的内心，这一次的婚姻冲突仍然留下了痕迹。1935年，他的散文集《你我》发表了，其中有一篇《给亡妻》，娓娓追忆了亡妻武仲谦生前种种往事，情真意切，凄婉动人。

“爱过才知情重，醉过方知酒浓”，朱自清在与陈竹隐经历婚姻危机，又努力化解后，却撰文怀念亡妻，这个时间节点是值得玩味的。不忘故人，固然是重情重义的，朱自清确乎是性情中人。只不过，还是有些忽略了陈竹隐的感受啊。

抗战胜利后，朱自清的创作方向转向了教学与文学研究，其认真严谨的态度仍一如继往。也许到这个年龄，他才真正沉稳起来，不再率性由心地抒怀了。还也许，是大爱无言、大音稀声吧，中年的朱自清，要么不说，要么就说得震聋发聩：

“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宣言上签了名的，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。”

这是朱自清在临终前，拉着妻子陈竹隐所说的话。

他终究还是真性情啊！